寻常巷陌是故乡

1.

自从我离开那个小家以来，已经过去了十三年。我才知道我是一个怀旧的人，但这并不代表我的记性也好，童年的一切都是经过美化的。

十三岁前的许多都是一片暗夜，只有零碎的细节如闪烁的星子般点缀在那里。若从时间的远处看，那些星是冷的；但我晓得恒星的本质，是无垠宇宙中长久不懈的光和热。

回忆这些小事，仿佛在夜空里摘下一颗颗星星，不论是自赏还是他观，不论是遗憾还是温暖，都是璀璨的。

2.

那是我以前的小家：堆满了外祖父母不舍得丢弃的各种杂物，拥挤的书房，掉了漆的桌椅；还有那一台老旧的缝纫机，时常让人惊叹它怎么还能用———对那时的我却是十分有魔力的事物。

那时候，外祖母坐在缝纫机前，阳光剔透地从窗外流进来，像是金光闪闪的、柔和的手。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，听缝纫机响动的声音，脸上是一层薄薄的暖意。我眼看着她用一双巧手，把毫不相干的碎布缝在一起，嵌上神奇的亮片和塑料做的宝石，就成了我的香囊、沙包、裙子和许许多多让少女为之着迷的东西。

我带着它们去上学，昂首挺胸———这对内向安静的我来说并不多见。因为我总是害怕犯错，害怕他人的窃窃私语和意味不明的目光，拒绝主动，也不会炫耀。

但是，这些美丽的东西是不必怕错的。只要拿出来，我收获的便只有羡慕的眼光和赞叹的话语。

所以，不管过了多久，我都很喜欢那台缝纫机，期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样魔力的机器和一双巧手。

可那双巧手的主人也终究是要老去的，眼睛变得浑浊，肢体变得僵硬，能看见美却无法再创造。我的外祖母老了；于是，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时代也老去，与进了垃圾场的那台缝纫机一样，成为供人“瞻仰”的旧日遗产。

3.

家门外，立着一棵无花果树。层层叠叠的碧绿的叶子，在夏季最盛时有将要滴水的触感，不过，那水也是热的，带有一种沸腾的生机。它也结果子，一颗颗，从青色渐变成浅紫，便有一种绵软的触感；等到深紫了，熟透了，空气里便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甜香，吸引着周围的许多生物。

吸引最多的都是邻里的孩子和老人。用石头打的，用梯子爬的，在下边晃的都有，但他们都没有外祖父聪明———他拿了一根金属的长杆，顶部用钢丝绕出一个圆锥型的“小网”，能伸长到树的每一根枝桠上，轻轻晃几下，果实便待在“网”里，最后到我们全家人的肚里了。

摘无花果一直是我夏季的一大乐事，它和冰镇绿豆汤、做冰棍、游泳一起，成了我童年的一个小小的标志。

直到一个台风来临的夜晚，狂风张牙舞爪地咆哮着，我们听见“咔嚓”一声巨响———从此，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吃到无花果了。

4.

从家里到学校，要经过一个露天的小菜市场，长长的狭窄的走道，两边却是热火朝天的景象。

我一路闻着烤鸭熟食的香味，鱼的腥味，泥土的味道；听着用刀剁白切鸡的“咚嚓咚嚓”；看着青的红的辣椒，又白又圆的蘑菇，金黄色的饼，紫红紫红的茄，像是一张张瑰丽的油画，像是一首首土气又热闹的歌。

我和外祖母经过这里，时常会停下来，买上果蔬或新鲜的鱼，但有时只是单纯停下来歇歇脚，看看五光十色的东西，听听那尘世的声音。

走过菜市，是一条马路。能看见一间咖啡馆，旁边的街上种着一排排法国梧桐，秋天时是金红金红铺了满地，是优雅又浪漫的调子，别有一番风味。

我从来没有进去过，它是离我很近又很远的一副油画：只是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坐在里面，有着不同的气质，看起来很美，很宁静。

我路过这一切，有时悠闲有时匆匆。它们成了我习惯的一部分，在无形中塑造了我对美的感觉。又在某一天，作为习惯的实体消失，可精神上的图画，却还是挥之不去的。

5.

拆迁，新的城市规划，新的大楼又在建造了。

熟悉的房子屋子不见，熟悉的街熟悉的店空荡荡地锁着，热闹变成荒芜。

我伸手向星星抓去，靠近时，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灼得流下泪来———新的房子会更大、也更宽敞，可是我的现实中故园已经坍塌，我只能在回忆里再次找到它。